《月亮已失眠》，黃梵著，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3月第一版，45.00元

有時我們不得不給任何一件事物貼上“標簽”，標簽式的論斷，標簽式的定義，好在標簽是輕盈的，可以隨時被撕下來，特別是在給一件作品，或一個剛露崢嶸的新事物貼標簽，它很難成為長期的蓋棺論定，它自帶著有效識別的功效，被加以一時之用。詩人黃梵和他的詩歌，也會被貼上多種“標簽”，但奇妙在于：它們都如此沒有粘附力，以至于你無法給黃梵的詩歌，一種哪怕是長久一些的“定論”。這份模糊恰好是一種可貴的創(chuàng)造性，它仿佛點頭應允了詩人書寫詩歌的本質行動：詩人本人就像這輪失眠的月亮，他（即一輪月）在寧靜或不安寧的夜晚，緩緩升起，他的自覺精神面對這一現(xiàn)象時，似乎有些“無能為力”，他被潮涌而來的思想和意象淹沒，他不可能用自由意志鍛造打磨它們，于是當詩人寫下這些詩篇，他的內在天性也正自我昭示。這種內傾式的詩歌創(chuàng)作態(tài)度，即是黃梵詩歌的可貴之處，也是詩歌，這個古老又現(xiàn)代的藝術形式，對創(chuàng)作者的“本質”召喚，黃梵在自己的“不刻意為之”的某些瞬間，成為一個對詩歌本質的召喚人?！兑剐谢疖嚒罚?003年）：“雨像徹夜不停的馬蹄/它敲打的褐色土地徹夜不醒/一塊褐土的皮膚上，一列火車正馳過/我瞥見車窗里的倩影，仿佛一根華麗的羽毛/火車報答了做夢的皮膚”?！豆陋殹罚?012年）：“孤獨不會變異/它在古代，就已經(jīng)古老/我走過一棵古樹/用手摸著巨大的根/我的孤獨/竟扎得像樹根一樣深/驚動了田鼠的睡眠”。

席勒也試圖用“感傷”與“素樸”的概念，對作品和創(chuàng)作方式進行分類。心理學家將“感傷”的藝術，稱為“內傾的”藝術，而把“素樸”的稱為“外傾的”藝術。詩人在創(chuàng)作的生命旅途，這兩種態(tài)度是交替出現(xiàn)的。在黃梵這本詩集中，我們能窺見作者在詩歌的創(chuàng)造態(tài)度上的轉向、流動、交織、重遇、丟棄、拾起的潛在過程?！豆陋殹放c《夜行火車》，兩首詩歌的創(chuàng)作時間相距近十年，后一首透露的意境更加深沉、微妙，這首詩浮于文字的稀少，重于語言的精煉，似有鏡頭在移動、聚焦，直到最后一句：驚動一只田鼠的睡眠。仿佛把孤獨的魔咒打破。意象的呈現(xiàn)既晦暗又清晰，詩人的想象力沒有受到自己意志的干擾，非常自然地轉碼成意象來說話。這是一首沉積中又靈動的詩歌，詩人的創(chuàng)造力更加豐沛了。而前一首“夜行火車”，與這首“孤獨”既相似又不似，它沒有那么深沉，但它的意象呈現(xiàn)更加直覺化：一輛夜行的火車，與做夢的皮膚混合，表達了某種未知的東西，從而成為真正的象征——那通向彼岸的橋梁。

這部詩集雖然以尋常的分類方式，做了形式上的篇章歸類，全書分為四卷《萬物志》《南京哀歌》《東方集》《觀霾記》，但不足以精確傳遞出詩人真實的內在創(chuàng)作之旅，你需要時而拋開這些“標簽”分類，直接跳進某一頁，你會發(fā)現(xiàn)并訝異于黃梵詩歌超越時空（年齡和地域）的生命經(jīng)驗：也許表面上詩人會自覺明確地進行創(chuàng)作，但在實際的寫中，詩歌的象征（詩歌創(chuàng)作的本源），超越了詩人和讀者兩方面的共同意志?！对铝烈咽摺愤@部特別的詩集，恰好應證了卡爾·榮格的一段論述：在阿基米德的世界之外，沒有一個支點，依靠這個支點他可以撬起自己的意識，使之脫離其時代的局限，從而能夠洞察那深藏在詩人作品中的象征。象征暗示著超越我們今天理解力的意義，正是這個意義使得詩歌的力量從遠古穿透至今。

雖然詩人自己并未公開表達過類似的創(chuàng)作動機，但是縱觀詩人的創(chuàng)作之旅，小說和隨筆早已集結出版，唯獨散落在報刊、網(wǎng)絡空間上的詩歌，卻直到今年才正式集結成書，除去客觀因素，筆者更傾向于黃梵本人對自己“詩歌”作品的另眼相待：時代在變遷，時代精神樣貌也在變化，當今的理性意識，已發(fā)展到一定的高度。站在這個高度上，詩人可以告訴我們一些新東西，這些新意就始終存在于他的作品中，隱藏在一種象征里，只有隨著時代精神的更迭，才會對我們揭示出它的意義。所以詩人黃梵既是自己詩歌的收集者，也是一個“新”的宣告者，更是一個美的分享者——同樣是榮格這位心理科學者的自陳：“藝術就是美，而美的事物即永恒的歡樂，它不需要任何的意義，因為意義同藝術沒有任何關系，在藝術的領域內，我必須接受這種表述所包含的真理。”

物質消費盛行的速食主義時代、媒體影像的重度依賴癥時代，當我用諸如此類的標簽去給“我們的時代”貼上時，我并不是在例行一種批判的共謀行動，因為不得不去表述一個客觀現(xiàn)實環(huán)境的大概樣貌。我們抵達于此刻，而我欣喜地在黃梵的詩歌中發(fā)現(xiàn)了這條詩意的命脈。黃梵寫于1986年的《習慣》，經(jīng)受住了語言的桎梏，在今日來讀，令人耳目一新，這個“新”就是那充滿魔力的“象征”。美，在脆弱之時，被頌揚，任何一位敏感的讀者，都能感受到這首詩的美?！读晳T》（1986年2月）：“在暗處，眼睛/被光線啄了一下，/他覺得疼，/他不習慣。/但那是一只什么鳥呢？/他追出來看，/竟發(fā)覺，黑暗/是一只死去的烏鴉?！?。《筷子》（節(jié)選，2015年）：“我每次去西方，都會想念它/但我對它的愛，像對空碗一樣空洞/我總用手指，逼它向食物屈服/它卻認為，是我的手指/幫它按住了沉默那高貴的弦位/當火車用全部的驕傲，壓著枕木/我想，枕木才是筷子的孿生兄弟/它們都用佛一樣的沉默說：/來吧，我會永遠寬恕你！”

《筷子》這首詩寫于近年，在詩集的第一卷“萬物志”里，有諸如許多以生活最常見日用品為主題的詩歌，比如“帽子”“湯勺”“老婆”“筷子”“茶葉”“窗簾”等等，普通的東西里究竟蘊藏了什么？它們看上去太平凡、太顯而易見了，我們只能這樣去解釋，但是往往普通的東西，對我們來說又是藏得最深的。詩歌總以某種奇怪的方式為我們展示……詩人黃梵也在其中挖掘著這種隱藏，“筷子”，一個典型的東方意象，作者用想象力賦予它“說話”的功能——它卻認為，是我的手指。全篇讀起來有一種節(jié)奏感，或者說樂感，馬拉美式的象征主義，在這首詩里被東方的意境呈現(xiàn)而出。我們不需要糾結于詩人是否應該用靈魂心靈，還是用已經(jīng)寫過的詞語來構造意象?？巳R門特·格林伯格也曾提到藝術，有其自身的價值，而且對其他事物也有價值，對觀眾的體驗有價值。

總之，在這部詩集里，作為讀者，可以較為完整地體驗到不同的創(chuàng)作模式，這種多元化的閱讀體驗，正是詩集《月亮已失眠》所帶來的審美價值。所以，詩人黃梵和他的這部詩集，絕非一次終極的總結，它只是詩人在詩歌創(chuàng)作之旅中的一次中場休憩。（猶滴）